IAAC访谈 | 姚梦溪:艺术评论要“感同身受”
2017-07-25

第四届国际艺术评论奖(IAAC)已向全球公开征集2016920日至2017920日期间举办的针对当代艺术展览的中英文艺术评论。(更多详情请登录www.iaac-m21.com

 

在每年征稿期间,我们陆续推出艺术批评相关的系列访谈专稿,以飨读者。本期推出姚梦溪访谈,听她以策展人和独立撰稿者的身份聊写作。姚梦溪凭借《展示与逃离——从何迟的<隔馆>说起》一文获IAAC3二等奖(中文投稿)。与我们印象中的展览不同,她以叙述化的写作方式,给评委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在访谈之后,我们也附上了这篇文章。


IAAC×姚梦溪


1.为什么是以这个展览或者案例为切入点?

回答这个问题可能会令你失望,作为策展人,展示和当代文化的关系是我实践中不断考虑的问题,而这个展览恰巧是因为我去过现场,并且作为一名独立撰稿人,被燃点邀请写展评。他们希望我以个人角度来写展览,不用描述展品,但要有观点,恰合我意。


2.这个切入点对于你的写作和实践意味着什么?

当代艺术和现实空间的关系,是我感兴趣的,而对于现实空间的调查模仿重写,需要寻找新的方法,简单的说,过去大多数艺术家的工作更多围绕展示机制、媒介和对现实的模仿,也有完全引进西方方法的痕迹,今天现实变得多重又复杂,全球化以及年轻一代艺术家的视野,让任何模仿变得容易识破。中国奥运之后,社会有结构化的变动,当代文化也愈发注重自己的状况和问题。而这些问题正好是艺术新的田野和现场,同时我们也需要找到新的方法来面对这些问题,就我而言,策展应该做什么?如何开始,也是基于这些来说的。


3.是用展览事实去接近你的写作,还是用写作去接近一个事实?你和写作评论的关系是什么?

这个问题有趣,最早非常坚持“批判性”,觉得必须要找到一个相对的“问题”,后来意识到批评是容易的,任何实践都会暴露问题,才认识到这完全不够。评论文章和评论人对作品喜好无关,也需要客观和理性,用知识背景做支撑,作者将作品中难以轻易看到的部分挖掘出来,按照各自的研究方向用逻辑和结构组织起来,同样也可以是一件作品,一部小说。一般情况下写评论我不会去采访对象,希望文字接近我看到的感受到的状态,觉得现场比艺术家的论述来的重要。而后来,意识到评论可以有多重角度,艺术家论述、观看(我)的角度,还有和现实语境的关系,这样可能也更丰富。现在的展览评论是不够多的,并不是说无用的,正因为不够多,使得角度也很单一。

 

4.作为艺术家、生产者、实践者、研究者、写作者,你怎么看待你的身份?写作评论与其他实践或者身份是什么关系或关联?

这些工作本该是一体的,艺术家也看各种展览,与他人讨论(批评),做研究,写作,布展。策展人做预算,沟通,调研都是多重的。

 

5.以艺术家或者实践者的视角,你认为艺术家实践者与批评评论的关系是什么,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的视角?

如果批评文章是创造性的,结构性的,可能会更有趣

 

6.文章有一种叙事生活化的引入,是多年的实践和写作的习惯吗?

接触到很多艺术家的日常生活,这些往往会被忽视,但其实是重要的创作语境,之前看了郭娟写的《具体》。她在写每个艺术家的时候,观察他们的生活和创作的关系,能更完整的理解作品。之所以难以言说,作品才有了他存在的必要,文字在他的后方,本身会有断裂。要更准确的表达,除了套用理论,要怎样感同身受,这是初衷。

 

7.有没有可能如果作为“隔”的意义本来就不存在呢?

恩,我考虑了很久,这个文章写了2个多月,带着这个问题判断到底有没有,人和人之间即使用同一门语言,也很难沟通。隔一直存在,从地理空间,到文化空间,所以需要做的工作是如何重新连接。

 

上文感谢皇家美术馆学院(RCA)何逸飞博士的贡献



展示与逃离

——从何迟的《隔馆》说起



第三届国际艺术评论奖(IAAC)

二等奖获得者  中文投稿

姚梦溪


2016年春天,何迟从箭厂空间后院里一颗老榆树冒芽开始,按照每天观察到的树叶变化刷绿房间。我以为这个项目的提法并不新鲜,依靠想象就能完成,去现场前我数了一遍适合画树叶的绿,按照印象里的变化排了顺序,预料现场不会有太大区别。四月某个下午,我和何迟坐在箭厂空间门口,天空湛蓝,老榆树冒了嫩芽。胡同里的狗时不时溜出来找乐子,主人跟着来来回回一次次往家里赶,四点前后隔壁饼店的师傅们加速揉面烘烤,天阴下来飘起小雨,光线略微暗了些,树叶跟着沉下来,何迟偶尔按几下快门,大多数时间在对面坐着,观察来往行人和风景。去年春天,我在福建山区见到一些老人,他们单个儿坐在自家门口,不交谈,山里的狗成群结队有时上山有时下山,从不理人。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,第二天下午老人们继续坐着,从天亮到天黑。

 

很容易被忽略的是何迟用自己的身体当做测试工具感受时间、阳光,风和雨,他将在西北高原生活的经验带入城市,观察天气、环境对植物影响,凭直觉寻找适当的时机,就像山里老人们等待播种和收割。虽然生长是一个恒常的状态,可以靠认识预判,但每天的光照和风力都不同,呈现的明度和亮度有细微差别,根据具体地域的天气变化让事物变得不可预知。身体进入空间后,绿色的墙面十分扎眼,待久了看什么都是一阵红一阵绿。从里面望出去,街道上人来人往,没有路人停下或往里面张望,绿的边缘形成了无形的隔断,我把满屋子的绿色理解成树叶的内部或者是屋外风景的细部。何迟摒弃物化对象,在老榆树和白盒子之间通过人的身体建立秩序。同时也减少对观看的意识压迫,提供契机让观者自主思考其连接的对象。箭厂空间的绿墙并不是项目的全部,它转化艺术家的身体感受,成为可见的输出。绿墙只是技术手段,而不是作品完整的形态。



何迟《隔馆》,展览现场,2016 Courtesy of ArrowFactory (箭厂空间)





何迟《隔馆》,展览现场,2016 Courtesy of Arrow Factory (箭厂空间)



何迟没有过多阐释展览题目“隔馆”,其中的“隔”来自王国维的《人间词话》,以“隔”与“不隔”对文学作品提出审美评判,王国维推崇“不隔”,排斥“隔”。“隔”如同雾里看花,隔着一层,相反,“不隔”好像事物都在眼前,鲜明易见。在今天拿这个作标准有些不好分辨,艺术家的创作始终在两者中间徘徊,更接近客观世界和观众,还是更接近艺术主体及艺术家。拿“隔馆”来说,它预埋了艺术家的个人经验,从观看角度这是一层阻隔,这层阻隔背后是城市化相较原初乡土生活逻辑的割裂,二者呼应似乎能提示观者加深对断裂内容的想象。隔离,隔绝,隔断从字面上有空间关系,何迟描绘的“隔馆”多少也切断空间的使用方式,更是时间的断裂。不过这一切在艺术家个人的时空里毫无屏障,环环相扣。亨利·柏格森(Henri Bergson)是直觉主义者,他认为直觉可以深入到事物内部,而分析只限于表面现象,因此见不到事物的本质,世界的本质在于“绵延”,只有通过直觉才可以把握,但分析则从时空入手,隔绝了“绵延”,所以只能停留在表面上①,本文对于作品的分析也是这样,武断且片面。

 

三位姑娘停下,阅读玻璃窗上张贴的作品简介,何迟迎上去聊了两句。在习以为常的街坊外,她们是那天唯一注意绿屋子的行人。除了消费性视角,当代艺术空间大多数状态下平行于社会生活,即使它在居民区里,路边,工厂里,商场里。艺术深怀进入社会生活的野心,总是被平行的空间阻隔,社会生活不断给创作提供材料,艺术家最终编织和展示的,往往是安置于当代艺术空间的社会隐喻。展示机制诞生自博物馆收集逻辑,它将一般物品文献化、历史化、神圣化。因此进入艺术的平行空间——展厅,很难强调非物化,即使是再无形的形式——对话,也有办法变相转化。居伊·德波(Guy-Ernest Debord)给的药方是激发更多进入现实的行动,一步步地修复社会联系,代替制造被动旁观者消费的物品。荷兰艺术家杰妮·范·黑思维克(Jeanne van Heeswijk)写道:“艺术家对展示者和观看者的被动过程不再感兴趣的原因之一是,如此的交流实际上已经彻底被商业世界窃取⋯⋯说到底,如今你在随便什么地方都能获得审美体验。”艺术家/行动主义者Gregory Sholette和艺术史学家布莱克•斯廷森(Blake Stimson)提出“在一个完全臣服于商品形式和景观的世界里,仅存的行动剧场是直接介入生产力。”②对这一逻辑的推崇者,纷纷逃离传统的展示机制,在社会空间里组织短暂或阶段性的真实事件,亦或让项目兼具实际效用,区别纯展示逻辑下诞生的作品,以此让艺术回归社会生活,重要的是它剔除了展示的枷锁——作品化及商品化。

 

2015年声势浩大的展览“不在图像中行动”的核心态度是拒绝图像的消费,展览在北京三家重要的画廊中举办,展览之后被诟病最多的,恰恰是它想要占领道德高地——不以图像消费作为重心,将艺术家在日常生活中引发的事件,重新编排后置入展厅——回到展示机制中,从根本说这是矛盾且反动的。这些事件不依靠展厅生成,但极度需要展厅作为生效场所,为成为所谓的“艺术作品”加持。另外,这类创作至今没有评判标准,仅仅因为发生即合理,以“行动”代替“图像”,一旦把生效当做判别要求,道德合法性将遭到质疑;而靠近具体问题,借传播造势,又远离了艺术主体,背离了艺术家的工作。

 

最近看的两场戏剧,分别带着不同的阻隔方式,改编自法国剧作家让·热内“上阳台”以环境戏剧作为卖点,撤除了座位,观众被允许在空间中走动,非职业演员对身体的控制微弱,却想要抓住舞台表演感,他们上方有一束无形的追光将表演束之高阁,即使没有座位也使剧目与观众隔绝。青年的戏剧工作者庾凯、陈陈呈、吴加闵创作的“幸存的夏日”企图将观者带入各自儿时的夏天,剧场使用了气味、灯光和声音营造情境,或多或少有一些实际作用。然而,铺设在整个框架下的内心独白过于自我,加以纯熟的肢体使用,产生距离感,让人觉得这只是创作者的情感诉求。

 

项目紧靠艺术家主体,阻隔了通往客观事物(观众)的感知,而栖身客观问题容易让艺术家的工作失去必要性,成为事件的报道者,每一次行动都面临这样的两难。除了上述的紧张关系,触发行动的艰难之处还在于避免二次误读,即不能使用旧有的认知方式,而多样的视角和组织方式,在起初必定是不容易分辨的,也许连接未来但与当下相“隔”,唯一的可能是依靠艺术家的无尽想象力。在语言无法渗透时,给予便捷路径,目的就是为了做到传达上“不隔”。

 

最近非常火的电影“路边野餐”,因为最后的40分钟长镜收到无数吐槽,集中控诉在于如此设置过于生硬,有很重的老师傅痕迹。回到这部电影本身,长镜头的使用真的达到与观众间时间的平行。连同男主人公的蹩脚诗歌、无意义的叉车镜头,勾勒了完整的凯里面貌——一个三四线小镇的日常状态。不同于“网红”直播全面的消费化,全世界监控设备每时每刻记录的无尽日常,平行于当下,能驱散空间的阻隔,从来不被过度注视,才回到真实。

 

晚上的胡同灯光微弱,老榆树没有光照,树叶的颜色完全看不清了,何迟拉起黑帘子,在屋里涂刷今天的绿,和我之前猜测不同,他只是往之前涂刷的绿上加深了几层。



He Chi, “Next Door”, 2016, installationview
何迟《隔馆》,展览现场,2016 Courtesy of Arrow Factory (箭厂空间)



He Chi, “Next Door”, 2016, installationview

何迟《隔馆》,展览现场,2016 Courtesy of Arrow Factory (箭厂空间)




①李铎《论王国维的“隔”与“不隔”》

克莱尔·毕晓普《人造地狱》第一章社会转向:协作及其不满


二等奖获得者(中文投稿)

姚梦溪


           姚梦溪,1985年生,现居住在上海。工作涉及策展、艺术批评、项目实践等方面,激烈空间创办人之一。策划过“不着边际I CANNOT SEE”(V Space 2016) 、“展览的噩梦(下)双向剧场”(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2015)、“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”(上午艺术空间 2013)、“被偷走的能量”(2013)、“日常生活”(mistermotley.nl,2014)参加的项目包括“副馆长计划”(西安美术馆 2015)、“腹地计划”(广东时代美术馆2015)。并为艺术论坛中文网、艺术世界、艺术界等长期供稿。